乌坎村主任：乌坎不是小岗村
“希望有一个好的制度约束我”
——对话乌坎村党总支书记、村委会主任林祖銮
文·图_本刊记者 潘则福
3月3日，在一人一票选村委会主任的热潮中，乌坎村党总支书记林祖銮以6205票全票当选为村委会主任。
现年68岁的林祖銮自2011年9月23日介入乌坎事件以来，一直是村里的灵魂人物。
彼时，在目睹村民行为有失控的危险后，他站出来，以要求村民严格自律、制止暴力的理念，控制住局面。
林祖銮过往68年的人生，颇有看点。
1969年，结束部队生涯后，他曾做过乌坎村委会的副主任。1973年，他又成为东海开发区负责人。十年后的1983年，心生倦意的他，下海经商。1995年，他退休回到了乌坎。
这一次，走到前台后，他身上的各种符号均被放大。
对地方政府来说，他从一个维权领袖成为乌坎村的基层领导人，过程显得不可思议。政府期待他积极斡旋，为逼仄的官民空间寻找共识。
村民们则对他期待颇多，收回土地则是系在他和村民之间脆弱的纽带。
村民说，很多人几乎是眼看着林祖銮瘦下去。很多人，每天都会目睹这个68岁老人每天早上从乌坎小学附近的家，8点出门，到村委会后，开会，一场一场的会；接待领导，东海镇、陆丰市、汕尾市、省工作组的领导，一拨一拨的……
5月底，廉政瞭望记者对林祖銮的专访，进行了几次才得以完成。
最后一次，是林祖銮刚开完一个会后，采访从晚上9点持续到第二天凌晨。夜幕下，乌坎人迹几无。令人难忘的是，他说话语速很慢，每说一句话前，似乎都有一番思考。
解决土地问题不能急
廉政瞭望：土地买卖是乌坎事件的根源，目前，土地问题是否得到解决？
林祖銮：目前，省工作组已将3396亩土地归还给乌坎村。工作组将乌坎被卖的土地面积初步认定为9000多亩。土地问题要解决是有阻力的，但我们有足够证据证明这些土地应该属于乌坎村民。
廉政瞭望：目前解决土地问题的困难在哪里？
林祖銮：乌坎的土地问题，在法律层面来看不算复杂。对被卖的地块，我们可以逐块向国土部门申请政府信息公开，弄清楚哪些土地依然是集体土地，只要仍然是集体土地，就依然是属于乌坎村；如果被非法占用了，请国土资源局查处，并退还给乌坎村。
至于被批准为国有土地的地块，我们则要追问批准是否合法，手续是否齐备。若批准不合法，则视情况申请行政复议、提起行政诉讼，或者要求国土资源局依法查处。如果是合法审批，则应追问征地补偿费有没有发放到位。
过去，乌坎的土地问题存在利益勾结，利益主体与违法主体混淆，这就很复杂。
廉政瞭望：土地交回给乌坎村，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土地？如何避免土地再次成为一些人攫取利益的工具？
林祖銮：首先是确保不买断，以土地养活村民。分配土地要慎重。需要宅基地的村民要分地，但要防止比较穷的人家分到地就卖。如果建房钱不够，村委会可以提供相应的资助，但不能相互转让土地。
原则上村民不可以买卖宅基地。对于分到宅基地的村民，原有的旧房子要回收。这样避免了浪费也有利于整个村的规划。
宅基地分配之后，剩下的土地可以租借给愿意来办企业的。村民从中获得分红，也解决劳动力输出的问题。对于是否租让土地，要通过村民代表会议、全体村民大会讨论决定。这样才能确保公平公正。
廉政瞭望：我看陆丰市的规划图，未来的陆丰将向乌坎方向发展。
林祖銮：是啊。现在乌坎的现代农业、渔业都发展很差。土地是农民依赖生存的唯一条件，不能卖断。一定要留作养活村民，搞产业转移、建造厂房出租。当然如果政府一定要征用，我们也会配合城镇化进程，但必须跟村民谈妥补偿，解决村民生活保障问题。
我只领1块钱工资
廉政瞭望：村委会成立到现在，做了哪些事情？你如何评价新的“两委”班子的工作？
林祖銮：新的村委会履新到现在快3个月了。这段时间，我们一直把队伍建设放在首位，注重学习、培训，把重心落实到各个村委会干部的责任上来，也就是把分工落实到实处。要做好这些工作是有压力的。村委干部中6个都是没有相关管理经验的。
这一段时间，我们的主要任务有四项，一是理智收回土地；二是，平稳转型，搞好民生工程；三是，平稳微调，收回乌坎港码头的管理权，对治安、渔业、市场等加强管理；四是，做好招商引资的准备。
廉政瞭望：我听你两次提到“稳定”，乌坎现在维稳的压力大吗？
林祖銮：大。只有稳定了，乌坎才有发展，村民的诉求才会实现。发展是我们的最终目的。
廉政瞭望：现在村委会的班子结构比较年轻。
林祖銮：是的。有四个是80后，最小的只有25周岁，另两个分别是70后和60后。不过基本上都是新手接任，对村务工作生疏。
廉政瞭望：有不少村民反应，一些新当选村委干部有点浮躁，和村民的距离日渐拉开，他们对此有点忧心。
林祖銮：年轻时都会浮躁，我年轻时更加浮躁，但是他们这帮人都很好，就是在判断力、在工作这方面还缺乏经验，他们通过工作、学习，会成熟的。我的一个意愿，是把乌坎的学校、各种学习班建立起来。使新的一代村民们能够有知识地成长。
廉政瞭望：现在，前任村干部的势力对你们工作有影响吗？
林祖銮：小规模的、微妙的冲突确实存在，但我认为这很正常，我一贯认为没有挑战就没有工作。应该把这些个别人的挑战看做一种动力，不应该看成是负担。
我觉得村民的基本利益是一致的，个别挑唆的人，是没有市场的。我举个例子给你听，前三轮选举，有人搞了对抗，但都失败了，群众自发把他们压下去。我经常给年轻人讲，处理乌坎村矛盾的关键，在我们自己怎么做，你站在群众利益上自然会得到群众拥护。
第二，对于如何协调、处理和解决目前乌坎内部不同的声音，我一向主张接纳不合流——接纳就是接受不同意见，不合流就是坚持依法依规。其实，有各种说法和意见才是民主。
廉政瞭望：除了外部的因素，你如何解决新班子的廉洁问题。
林祖銮：什么事都让村民知道，由村民来决定，村务透明，没有猜疑也就不会发生腐败问题。我们想通过党总支、村委会、村代表以及村务监督委员会互相制衡、督促，落实规章制度，通过机制的落实达到公平、公正、公开。
廉政瞭望：我看你们公示的工资单，村干部的工资1600~1800元不等。有些村干部还是新婚，积蓄也不多，怎么让他们保持廉洁？
林祖銮：我反复给他们讲，来当村干部，就要守得住清贫，我一向倡导，饭吃饱就好。当然，年轻人和我不一样，但既然选择了为大家做事情，那就要有所付出。日常方面，要加强对他们的教育，并且完善监督制度。
廉政瞭望：你个人身兼党总支书记与村委主任两职，如何避免一个人说了算？
林祖銮：我会以身作则，我已经表示不会享受工资待遇。你可以去看，过去两个月的工资，我都没有领。我把每月工资留一块钱给自己，其它投入到乌坎学校去。没有金钱上的诱惑，说话我就有底气。
村里的事情交给村委会、村民代表讨论，重大事项通过村民和代表作出决定，接受村务监督委员会监督，加上自己自觉遵守，我可以做到不会犯“一言堂”的错误。
怎么监督是一门大学问
廉政瞭望：我听村务监督委员会说，对你的监督有困难。
林祖銮：这个说法有点偏激。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修路。这个有特殊情况，省上要求乌坎的基础设施建设需要尽快上马，在短时间内要看到效果，所以没法招标。而且，我给你讲，这些钱是省上部门直接拨付的，不过村委会的账。其次，我以为，村务监督委员会对自己的职能认识不清，很多事情，他们干涉过多。严格的讲，他们是监督机关，但是现在很多时候，他们也希望参与到决策里面来，这是一个误区。怎么监督是一门大学问。
廉政瞭望：我还听有的村干部和村民抱怨，村里的事，都是你说了算。
林祖銮：这个有，但不是全部事实。我现在是村委会主任和党总支书记两个职位一肩挑，工作压力很大。但从目前乌坎的实际情况来看，我身兼两职，有利于乌坎平稳推行各项工作。
我一直把握着的一条原则就是：群众信任我，对我寄予厚望，我会按村民的意愿、利益去做。再就是，对于人员安排和具体利益的事情，我自己绝不介入。这些通过党总支和村委会做出安排和决定。
廉政瞭望：你这个有点像“强人政治”。
林祖銮：(笑)有这个意思。但我所作所为都在合法的框架内进行。
我脾气有时是很大。我不可以接受一些人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，做出一些愚蠢的决定。
乌坎不是小岗村
廉政瞭望：你今年68岁，下一届村委会选举想过连任吗？
林祖銮：我很想停下来休息，但是目前还不行。因为乌坎正在起步，是要有一个和谐的氛围恢复元气，有一帮有志的青年人起来，为大家的诉求继续努力工作。等乌坎平稳了，我会选择适当时间离任，让比较有知识的人来为乌坎服务。
廉政瞭望：有评论认为，乌坎是政治上的小岗村？
林祖銮：这种说法不对，我们只搞自己的事。我们不是小岗村，也不是什么典型，我们现在还在努力中。广东省的主要领导说，乌坎选举只是在框架内做好了基层的事，我很赞同。
廉政瞭望：我听说你压力大的时候都睡不着。压力大的时候，你怎么解压？
林祖銮：我现在压力很大。每一步我都要想得很清楚。压力最大的时候，我晚上十二点多睡，三、四点就起床，打太极，或者自己在外面走走。
廉政瞭望：村民的质疑与不解应该给你不小压力。
林祖銮：(笑，沉默良久)这是代价，我要有心胸承受村民的怀疑。人不能有傲气，但不能无傲骨。我时刻都清楚自己的处境。我没读过什么书，但我爱思考，人心总是自私的，我能理解。
廉政瞭望：但支持你的村民也很多。被村民和媒体捧得那么高，怕不怕掉下来？
林祖銮：(沉默)现在乌坎的事情，平衡越来越难。解决村民的诉求，靠的是意志，还得靠点艺术。
好的制度可以约束坏人，而不好的制度会把好人变成坏人。村委会成立以来，我们一直在公开、透明上下功夫，我希望有一个好的制度约束我，约束村干部，大家才不会重蹈覆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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